華埠製衣業專題系列之一 華埠製衣廠興衰的集體記憶

2011年6月,英姐堅守華埠最後一家製衣廠。記者黃偉江攝

在這枚滿佈棉絮的針尖下,時間曾被一寸寸縫緊。記者黃偉江攝

華埠呂宋巷裡曾搏動著無數「麻雀型」製衣作坊的心跳。記者黃偉江攝

佳麗製衣成為了歷史。記者黃偉江攝

華埠最後一家佳麗製衣廠如今變身一家麻將館。記者黃偉江攝

英姐喜獲乖孫,開啟生命的新篇章。記者黃偉江攝

甄雅勝的製衣廠從小作坊做起。受訪者提供

退休後的甄雅勝迷上書畫、攝影,經常在華埠即席揮毫。記者黃偉江攝

1982年12月1日,甄雅勝獲得《灣區華人服裝承造同業會》會員證。受訪者提供

▍文/記者黃偉江 ▍

在三藩市華埠狹窄的呂宋巷(Ross Alley),陽光難以穿透密集的樓宇,只在地面投下斑駁光影。這條僅容三人並肩通行的小巷,曾是華人製衣業的縮影:上世紀七、八十年代,十多家製衣廠在此日夜運轉,縫紉機聲此起彼伏,女工們低頭趕工,布屑如雪花般飄散。

隨著產業沒落,機聲漸息,到了2011年巷內僅存「佳麗製衣廠」及其主人蘇麗英(人稱「英姐」)留守,到2016年終於關門,廠址改為麻將館,只留下蒙塵的招牌,訴說過往。

英姐的留守

當年,在佳麗製衣廠600平方呎的空間內,16台功能各異的衣車沿牆排列,多數覆滿棉絮與塵埃。英姐站在唯一亮著的燈下,手中針線飛舞,身影孤獨而堅定。

「這些衣車有鈒骨、單針、雙針、打鈕門的功能,以前每台都忙不過來,現在只剩兩三台偶爾動一動。」英姐的語氣平靜,眼神卻透著不捨。她來自廣州,師從名匠陸湛,練就一手好技藝。移民美國後,她在製衣行業深耕二十多年,從女工晉升為技術主管,最終與人合資創辦佳麗製衣廠。

上世紀90年代是華埠製衣業的黃金時期。英姐回憶:「一件訂單動輒上萬件,永發那樣的大廠有三百多名工人,機器24小時不停。」佳麗製衣廠雇有20多名員工,每兩周發薪超過1000元,相當於當時一個月的生活費,許多女工靠這份收入買房置業,圓了「美國夢」。

2001年成為行業的轉折點,全球化浪潮下,訂單大量轉移至中國、東南亞和墨西哥,本地衣廠訂單銳減。「生意一年不如一年,工人一個個離開,最後只剩我一人。」英姐苦笑,每月還負擔2000多元廠租、水電與保險費。

佳麗製衣廠可謂三藩市華人製衣業的其中一個縮影。據《華僑華人概述》統計,1996年全美華人製衣從業者超過20萬人,年產值達數十億元,在三藩市灣區,鼎盛時期有近400家華人衣廠,從業者逾2萬人,八成是華裔女性。

前華人進步會主席周禮樵指出,製衣業曾是華人社區的經濟支柱:「工人多為新移民,無需英語與高學歷,按件計酬,時間靈活,還能帶孩子上班」,這種模式讓許多移民家庭在異鄉紮下根來。

轉身與轉型的現實

隨著北美自由貿易協定(NAFTA)生效與中國製造業崛起,本地衣廠優勢不再。吳慕潔(Elaine Chiu)曾經營擁有200多名工人的衣廠,為Nike等品牌代工。她坦言:「1990年代末,訂單開始外流,衣車當廢鐵按磅賣,看得人心如刀割。」她及時轉行餐飲與投資,但多數同行就沒這麼幸運。至2005年,全市製衣工人不足3000人,華人衣廠僅剩個位數。多數女工轉行酒店清潔、家庭護理或餐飲業;男工則進入建築、貨運等領域。

在華埠另一條小巷中,馬老闆述說著另一個故事,他經營的衣廠倒閉後,轉而開設一家縫補店,專修改衣褲。「手藝丟不掉,但大廠時代結束了。」他邊縫邊說,店內掛滿待修改的衣物,彷彿舊日衣廠的微縮景觀。

阿斌曾在華人衣廠工作,後於一家猶太人經營的服裝公司擔任質量管理員,該公司從設計、生產到銷售一條龍作業,僅小批量訂單交由本地消化。「成衣直接從產地發往客戶,本地環節越來越少。」他直言,「製衣業的黃金時代,不會再回來了。」五年前,新冠疫情爆發,他供職的公司倒閉,他轉行當上一名清潔工。

今天的呂宋巷,佳麗製衣廠的招牌仍在,門內已物是人非。麻將碰撞聲取代了衣車嗡鳴,昔日女工們聚集的角落如今坐滿牌客。牆上泛黃的「生意興隆」年曆,與角落廢棄的衣車,成了無聲的歷史註腳。巷道靜默,牆面被塗鴉覆蓋,偶有遊客的快門聲敲打空蕩。那些曾經蜷縮在閣樓、地下室,以指尖抵住時代流速的軀體與名字,早已散入太平洋的風中。唯有俯身細看,或能在磚縫間瞥見半枚褪色的鈕扣,像一粒未能發芽的種子,仍卡在城市記憶的齒輪深處,靜靜等著被遺忘磨成光。

英姐的兒子早已成年,在金門大橋對岸上班,她退休後偶爾重返華埠,總會在這條巷子前駐足。「說不留戀是假的,但時代變了,我們只能向前看。」她輕聲說道。

甄雅勝的見證

從廣東開平到香港居住的小女孩,到三藩市華埠見證產業興衰的製衣老闆,甄雅勝的一生,是無數移民女性奮鬥與時代轉變的縮影。

1968年,甄雅勝及家人靠祖父申請親屬移民到來美國,與父母兄弟在三藩市華埠定居。當時,90歲高齡的祖父在積臣街與Columbia街交界處經營乾洗店,為家人和街坊撐起生活一角。

初來乍到的甄雅勝白天上學,放學後由叔母帶去衣廠做女工。她跟隨華藝攝影學會創辦人之一的黃道華的親戚到車衣廠,練出一手好工夫。1970年代初,她與親戚合辦蘭雅製衣廠,隨後又在百老匯街Jean Parker小學旁與丈夫合資經營Nee Gee製衣廠。當年景氣時期,兩間衣廠同時運作,員工30多人,訂單不絕。

「那時候人人買新衣,生意真的很好,」她憶述。當時不少新移民婦女進入家庭式衣廠工作,不僅能賺取收入,還能兼顧照看家庭的責任。她們早上送完孩子上學,就到衣廠車衫,中午一起吃飯,傍晚再接孩子回家買菜煮飯,這種日子裡,衣廠不僅是工作場所,也是家庭到社區的生活延伸。

隨著貿易全球化製衣業外移,許多小衣廠無法維持,甄雅勝因應時勢轉型,加入知名品牌Fritzi of California,初時做車衣服樣辨,工作之餘到夜校進修時裝課程,得到公司的紙樣師傅看重提拔,憑勤奮轉戰更專業領域,負責從紙樣畫辦到用電腦畫辦的工作多年,直至公司搬遷至洛杉磯。

退休後,甄雅勝沒有停下腳步,繼續在市立大學學習心理學、健康與藝術,2019年獲頒藝術與人文副學士學位,實現年輕時未竟的求學夢。她還完成紐約攝影學院課程,學習修圖與攝影,並隨灣區書畫名師學習國畫、書法與裱畫,退休生活全情投入藝術創作。

她笑言:「學習永遠不嫌遲,豐富心靈世界,也為自己驕傲。」新冠疫情前,她在列治文區區金門公園康樂中心義務教授長者國畫,在市府展出學生作品,疫情初期應邀在網上教授國畫一學年,現在每月兩次在康樂中心當義工教授國畫班,延續她對社區與藝術的熱情。

談起當年製衣生涯,她記憶猶新:「有個女孩放學後到我們廠裡學車衫,後來白手起家,如今和丈夫成為成功企業家。這些故事讓我欣慰。」她口中的這位女孩,就是黃婉娜與丈夫關煒泉,一度打造出北美最大的華人製衣企業——永發衣廠。

甄雅勝與丈夫育有一子一女,現在子女成家立業,孫女已在醫護大學就讀。她說,能看著孩子成長、家庭圓滿,就是最大的幸福。她憶起當年製衣廠在Jean Parker小學旁,她常帶孩子放學後上中文學校、去圖書館、在華埠街頭遊玩,那段濃濃人情味的歲月,至今難忘。如今,她住在列治文區,仍常回華埠探親訪友,「三藩市華埠是我人生的起點,也是我心中的家。」她深情地說。

這位在車衣聲中長大、在產業起落間堅持、在退休後仍持續創作與教學的女性,是華埠近半世紀製衣業興衰的見證者,也是無數華裔移民奮鬥精神的真實寫照。

華埠製衣業的興衰不僅是產業與時代的轉型,還是一代移民用雙手編織的集體記憶。「我們這代人,用針線縫出了家庭與未來。」一位退休女工動情地說,「也許後人不再記得衣車的聲音,但我們曾奮鬥過的日子,不該被遺忘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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