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煒明 普萊臣頓
（三）人緣有盡時
2020年3月中，乒乓球室大門關閉了。球友中有熱心人發起一個互通消息的「話事匣」(WhatsApp) 群組，上天下地無所不談，也會鬧哄哄的互相調侃一番。7月中，平時最多話說的E君忽然住了嘴，一周後出現他離開群組的通知。群組主持人發文請求成員維護E 君私隱權，待E 君安排好一切後會跟群組聯絡。8月中，E 君返回群組。主持人告知各人一個不幸消息，E 君上月喪偶，喪禮正在籌備中，可以發安慰語。我通過話事匣給E君寫道：「有說留下來的一半要背負悼亡的哀思，我說向前走的一半每日活在感恩中。願你每天都過著新的一天。」E君覺得我是個可靠的人，請我翻譯一些和香港親人聯絡的信息，主要是委託他們在張家靈堂上給他的妻子一個靈位。E君內心有不安，我們相約在我家對面的公園散步聊聊。
下午一時艷陽普照，估料是疫菌活動力最低時刻。E君早已泊車在樹蔭下，等待我出門來。我們沿著環繞公園一周的小徑走，沒有跑步及拖狗的，人們嚴守居家令。他說：「我和老婆從相識時起，至今已有50年的恩愛，心臟病事發突然。我身有頑疾，想會先走，老婆說我走後她會記掛著我，每天給我上香，怎知她會先我而去。如今我睡覺前便挑一套她的衣服放在旁邊，捨不得她吧！你認為我應該把她從心上放下嗎？」
我答道：「海明威小說改編的電影《戰地鐘聲》（For Whom The Bell Tolls)，結局中游擊隊炸橋後被軍兵追趕，Gary Cooper 扮演的男主角Robert Jordan被砲彈射傷墮馬，無法繼續前進。他央著患難中相識由Ingrid Bergman 扮演的戀人Maria跟大隊逃命，自己留下來阻擋追兵，Maria 死也要陪著他。他勸道：『瑪莉亞，你是我倆的共同生命，你走、我們便一起走，你活、我們便一同活。去吧，帶著我們的生命去吧！』E，你不要放下，要背負著她的恩情向前走。你每天都要感恩她對你的愛，對你的體貼和照顧，為你生兒育女的勞苦功高。」E君茅塞頓開。
此後幾個星期，我們都按時到公園散步，E君心中的疑團，我試圖給他找答案。我逐漸明白他對靈界有困惑，幾個月來三個女兒輪流陪他過夜，都覺累了。我知道心理醫生教他每天靜坐冥想半小時，而他家在香港是信佛的，便差他閱讀一些達賴喇麻寫的書籍，對在外國生活半個世紀的人來說，用英文寫的好懂，看不懂的給他解釋其中道理。我跟他說：「兒女結了婚有自己的家，何必難為他們？現今盛行開設養老院，供食供住並有清潔服務，如需要額外照顧加費即可。」他說從沒有想過有這麼一條路可走，立即進行，很快便把房子賣掉，遷進一所豪華養老院，此後再無消息。不打緊，假如病人老回到診所，醫生真的不行。
2022年5月底，老朋友B君夫婦經三藩市返香港。相識半個世紀了，是師生緣。早年各自努力謀生，很少聯絡，但每年春天必收到一張生日賀咭。他有親戚在紐約波士頓一帶，為保居留權每年都入美國境一兩次，近來每隔幾年會在加州耽幾天，看望亦師亦友的我。大家都退休了，也不知還有多少次見面機會，在疫情下更有必須一見的逼切感。
他做足防備功夫，我的孩子們都成家立室離開了，沒有甚麼顧慮。相見歡的日子苦短，他在端午節那天和我道別，他握著我的手，濕潤著眼睛，微笑說聲珍重，和太太拖住行李，消失在機場自動關閉的玻璃門裡。我取出智能手機，寫下一首詩：
朋友，你們是我生命中
一顆顆小星星
閃耀著光芒，多少晚上
如今，我得把你們
一一放下
永恆是錯覺，會熄滅
只存在回憶裡
有一天，回憶亦會空白
可以問好的，已問過
無可問好的，默默祝福
偶爾重逢當歡笑
總得離去
告別，不必許諾
且把情懷寄雲端
忘記，是風的事
思念，給夜雨管吧
（3之3，全文完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