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全之 南加州
四
《西遊記》小說讀者都知道：觀音菩薩在五行山安排悟空脫身，悟空為了自由只好接受護送唐僧取經的條件，當時並未領悟佛經。「猴王悟空」故事剪短，仍執意要悟空接受佛經教誨，於是觀音菩薩喋喋不休佈道，誦唱《金剛經》。
網站「藏經閣」列出六種《金剛經》譯本：鳩摩羅什（姚秦）、菩提流支（元魏）、真諦（陳）、笈多（隋）、玄奘（唐）、義淨（唐）。前有古人，後有來者，玄奘中譯《金剛經》不易勝出。六種版本之中，只有玄譯註明「奉詔」而作。那個提法的依據在於《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》。唐太宗讚揚《金剛般若經》，問玄奘今譯是否夠好。
玄奘答說鳩摩羅什譯的原本出自舍衛國，「什法師所翻舍衛國也」；玄奘提到鳩摩羅什，大有可能唐太宗讀的正是鳩摩羅什的譯版。玄奘列述今譯幾個殘缺部位，包括「舊經失上二字」，並且指責普提流支（留支）譯本多半欠佳，「留支所翻婆伽婆者少可」。唐太宗說既然你有完整的原本，就請你中譯吧，同時叮嚀直譯重於意譯，「然經本貴理。不必須飾文而乖義也」。由於「舊經失上二字」，玄奘譯版標題補上「能斷」兩字：「能斷金剛般若波羅蜜多經」。
《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》作者知道玄奘注重譯義傳達，忽略譯文順暢，未必在譯場裡增加競爭力，所以刻意提出玄奘奉命執行翻譯《金剛經》的風格。這不是《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》為玄奘翻譯風格辯護的僅例。《大般若經》原文繁瑣，玄奘幾乎同意學徒們不只一次建議「如羅什所翻，除繁去重」。但神明托夢玄奘，提示不事更刪，要「廣翻」，「一如梵本」。
前引兩種玄奘譯經策略都提到鳩摩羅什。足見鳩摩羅什在玄奘譯經團隊心中地位崇高，是座必須設法翻越的大山。
就《金剛經》而言，玄奘弟子把唐太宗搬出來助陣也沒用。今天最普及的《金剛經》仍是鳩摩羅什譯本。「猴王悟空」未能免俗，觀音菩薩唱詞流暢上口，比較容易被觀眾接受，就是鳩摩羅什的譯文。這是否重提玄奘在這部佛經的譯場競爭裡敗北呢？為何在玄奘西天取經故事相關的戲劇裡面允許這種負面解讀呢？
《西遊記》偉大的原因之一，在於既捕捉穿越時空的人類共同經驗，又同時保存某些歷史特殊經驗。西安碑林博物館的玄奘影像以及慈恩寺外的玄奘雕像都氣場十足，顯示冒險家、外交家、政治家、宗教領袖的地位。但玄奘譯經團隊念茲在茲，希望在殘酷的譯經競爭中存活。
佛經和西遊故事關係緊密，莫過於《心經》。始作俑者《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》記載玄奘在西行途中，因見惡鬼而驚恐，便誦念《心經》以驅除幻覺與恐懼，其效果甚至勝過誦念觀音聖號。
《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》清楚記載玄奘取經回國後才譯《心經》。玄奘西行之前不知道鳩摩羅什或其他《心經》譯本的可能性，照常理推斷，難以想像。但《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》偏要強調玄奘在四川得到神秘高人授經。《西遊記》及其西遊前生故事各自杜撰其他版本的授經情節，足以證明後人不信《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》的授經神話。以下四部文獻的傳經時刻、傳經者、傳經方式，都不一致：《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》、《大唐三藏取經詩話》、《太平廣記—異僧六》、《西遊記》。前三份文獻都未清楚交代高人傳授的經文是梵文還是中文，吳承恩《西遊記》毫不猶豫採用玄奘的《心經》譯文。
在《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》成書之前，現在陳列於西安碑林博物館的「懷仁集王羲之聖教序」石碑已經完成。包括玄奘《心經》譯文在內的石碑刻文是後世學習王羲之書法的楷模。這個加持顯然未能解除《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》作者對《心經》先譯者的戒心。
為了增加玄奘譯本《心經》勝出的可能性，刻意抹殺《心經》先譯者於玄奘的影響，捏造出後人不信的授經神話。弄巧成拙，造成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尷尬局面。
吳承恩瞭解《心經》於玄奘譯業的重要性。《西遊記》小說提及許多佛教經目，但是涉及佛經內容的只有《心經》：非僅玄奘譯版全文納入小說，而且悟空和三藏四度討論《心經》，最後先後得到該經「真解」。吳承恩耐心營建《心經》的學習過程，藉此肯定歷史玄奘的譯業。《西遊記》推波助瀾，幫助玄奘《心經》成為當今最普及的譯本。吳承恩知道：僅僅一部翻譯作品成為傳世之作，就是巨大的成就。
五
我們尊重歌劇「猴王悟空」自由發揮的權利。在釐清歌劇和小說區別的過程中，經典作品《西遊記》理所當然被視為典範。那個先決條件凸顯了這個事實：歌劇作者顛覆或未能理解小說典範的深層意義，其實符合悟空抗絕權威的野性。在《西遊記》小說問世以來的幾百年間，那種跨越文化以及語言界線的天生本能，一直是悟空後續藝術作品（漫畫、小說、電玩、電影、電視、舞台劇、網劇等等）廣受歡迎的主因。《西遊記》是滲透力、生命力最強的中國經典小說。
這就是說，正如悟空一觔斗跳不出如來手掌心，「猴王悟空」的種種叛離仍未擺脫吳承恩藝術成就的龐然籠罩。基於這種理解，劇院掌聲響起，我們也為吳承恩大聲喝采。
註1 Mark Twain, by Ron Chernow, Penguin Press, 2025, p. xiii.
參考資料：
1）《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》CBETA 電子版，版本1.2，2002/11/04，中華電子佛典協會 (CBETA)，[email protected]，資料底本: 大正新脩大正藏經 Vol. 50, No. 2053。
2）高全之《重探西遊記—神佛妖魔人間事，三藏師徒取經歷險的重新發現》，新北市：聯經出版社，二○一八年十一月。
3）高全之《西遊二論》 ，台北市：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，二○二三年十二月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