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全之 南加州
一
籌辦四年，歌劇「猴王悟空」（The Monkey King）在美國三藩市歌劇院世界首演，自二○二五年十一月十四日起，至三十日止。獨立營運的戲劇指南網站「三藩市劇院」藉由大家熟悉的唐僧和四徒（悟空、八戒、沙僧、白馬）畫像來指認這個故事的源頭：《西遊記》小說。此劇時長約兩小時，涵蓋的故事範圍有限：自悟空出生說起，至悟空被如來佛祖收壓五行山為止。唐僧、八戒、沙僧和白馬，全都缺席。
重要的是：戲尾演員陣容名單頁註明此劇受到吳承恩《西遊記》啟發。「受原創故事啟發」與「根據原創故事改編」的作品相比，對原創故事的依賴性較小，自我發揮的自由度較高。既如此，我們比較這齣戲和小說之間的差異，目的不在究責，而在藉機反省對小說原意的理解。我們不做次要變動的討論。例如劇情一反小說循時漸進的敘事秩序，從悟空受困於五行山開始回溯前事。另個「次要」例子是悟空在八卦爐燒了四十九天，脫身之後全身衣飾照舊無傷。或許導演認為在舞台上換裝展示裸體猴子，挑戰性過於嚴苛。
小說和歌劇之間有三個值得注意的差異：悟空受制於五行山之前的終極想望、貶低道教、悟空悟道。本文引用的中英文唱詞，全都抄自劇院在網上正式公佈的世界首映版本。
二
歌劇院網站宣傳故事主題是：「Power alone is not enough，單靠蠻力不成事」。觀音菩薩開導悟空的唱詞裡出現那個主題句子。蠻力意指「戰力」。該字在戲裡多義。後來觀音菩薩質問玉皇大帝：「你們有好好利用掌握的權力嗎？What have you done with the power you hold 」同字用在道家天庭身上，指「統治權力」。戰力或治權，兩種解釋都和小說寄意有別。
就悟空個人而言，戰鬥能力並非終極目標。悟空所求，是不切實際的、不受限管的、永恆不變的絕對自由。戰力只是達到終極目標之前必須增強的項目。悟空為了不受閻王管制，所以要長生。第一回講得清楚：「猴王道：『今日雖不歸人王法律，不懼禽獸威嚴，將來年老血衰，暗中有閻王老子管著，一旦身亡，可不枉生世界之中，不得久注天人之內？』」為了自衛，不受人王、禽王、獸王管理或殺戮，才搶傲來國兵器。第三回如此表白：「忽然靜坐處思想，道：『我等在此，恐作耍成真，或驚動人王，或有禽王、獸王認此犯頭，說我們操兵造反，興師來相殺，汝等都是竹竿木刀，如何對敵？須得鋒利劍戟方可。如今奈何？』」之後發現沒有適合自己的兵器，才去強取東海龍王的金箍棒。最初的不受管的目的依然成立。稍後悟空面對天兵天將襲擊，被動性地理解到玉帝抓捕和懲罰的可能，所以要取而代之。第七回，悟空大刺刺告訴如來佛祖：「常言道：『皇帝輪流做，明年到我家。』」增強戰鬥能力只是排除外來控管（閻王、人王、禽王、獸王、玉帝）的必要手段。
這種原始、狂野、不切實際的慾望，其實具有宇宙性。馬克‧吐溫一生最愛的職業，是密西西比河的汽船引航員，「原因很簡單：在那個年代，汽船引航員是世上唯一不受束縛、完全獨立的人。」他認為：「事實上，每個人，無論男女老幼，都有主人，都在奴役狀況中憂心忡忡；但在我寫作的那個年代，密西西比河上的引航員卻沒有任何主人。」
傳記作家羅恩‧切爾諾因此而認為馬克‧吐溫一生最重要的使命是：「對不受束縛的真理和自由的追求」。（註1）
三
「猴王悟空」為了借古諷今而貶低道教，道家天庭影射當今世界腐敗冷酷的政府。觀音菩薩因此而斥責玉皇大帝。玉帝和天庭諸仙兩度載歌載舞以下的唱詞：
我等是玉皇大帝雲霄寶殿文武仙卿，統治有術，英明神武。下等眾物想跟我們看齊，卻永遠追不上。我們機靈睿智，最有權勢，德高望重。時時不忘趨奉彼此崇高的地位。恨我們的人埋怨我們無情冷酷，背後捅刀子。（他們）說我們享盡榮華富貴，漠視凡間疾苦！他們只是嫉妒罷了！他們就應恭順服從。
《西遊記》小說藉由婉轉間接的方式來表達佛教比道教略高一籌，但道家天庭絕未如歌劇所唱：「享盡榮華富貴，漠視凡間疾苦」。外來宗教（佛教）尊重本土宗教（道教）。小說裡的玉帝絕無（像此歌劇那樣）朝著天空呼叫觀音菩薩前來救援的可憐姿態。
小說第七回，如來佛祖數說玉帝壽長，以便說明道教在中土根深蒂固，無可置疑是個本土宗教：「他自幼修持，苦歷過一千七百五十劫。每劫該十二萬九千六百年，你算他該多少年數，方能享受此無極大道？」小說第二十六回，觀音菩薩坦言敬畏萬壽山五莊觀鎮元大仙；「鎮元子乃地仙之祖，我也讓他三分」。
歌劇矮化天庭，暗嘲某些現代政府。這個企圖本身無可厚非，但既忽視中國傳統佛道平等互待的歷史背景，也違反了《西遊記》小說的宇宙觀。
舞台上悟空剛自煉丹爐出來，洋洋自得唱道：「You are the inferiors. I am the Great Sage, Superior to Heaven! 」英文字「Superior」通常指「優於」。英文「Superior to Heaven」語意模糊，用什麼標準來衡量優劣呢？中譯解釋是比道家天界更高：
你們才是下流之輩。我是齊天大聖，比天還要高！
問題來了。在《西遊記》的故事語境裡，宇宙是有限的：天的最高境界是道家天庭，地的最西邊域是如來佛祖的住處。悟空再自大，也不會突然違反宇宙想像的基本觀念。如說劇作者要推翻那個宇宙觀，堅持那個想像「比天還要高」的可能性，當然也可以。那麼為何仍沿用「齊天大聖」的稱號呢？稱號措辭反映故事語境的宇宙觀：和天齊高就夠了，因為不能再高了。所以這個唱詞自我矛盾，邏輯錯亂。
如果要解釋成悟空頭腦嚴重失控，當然也說得通。但這個唱詞允許觀眾猜測另種可能：劇作者失察於中文的「齊天」字意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