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人工智能的「奇點」已然過去,產業的「拐點」正在到來。GPT-3的橫空出世,完成了「從零到一」的技術啟蒙;現今,全球AI產業正面臨一場「從一到千變」的殘酷篩選。技術的炫技時代已經終結,價值的生死競賽剛剛開始。
當資本的耐心開始消退,市場的拷問變得直接而尖銳:你的AI,究竟能創造多少真金白銀?
企業不再癡迷於參數的膨脹,轉而追問應用的成本與回報;投資者不再為「更大」的模型買單,而是苛求「更值」的解決方案。這場從「性能競賽」到「價值兌現」的深刻轉型,正成為整個行業的分水嶺——無法跨越「技術-價值」鴻溝的玩家,無論其模型多麼尖端,都將在新一輪洗牌中黯然。
一、技術本質:從性能競賽到價值兌現
顛覆性技術的發展通常遵循「創新—擴散—成熟」的生命周期。AI已走過最初的狂熱期,進入價值兌現的關鍵階段。
企業必須用實際效益證明AI的價值。例如,自動化客服系統可降低營運成本20%以上;智能推薦算法能將電商轉化率提升15%至30%;工業質檢AI的缺陷識別準確率可達99%,遠超人工水平。AI的競爭力,不再取決於它「多聰明」,而在於它「多有用」。
2025年的AI行業顯現出高風險特徵:資本過度集中、企業負債高企、估值與收入嚴重錯配。科技巨頭沉迷於算力競賽,卻忽視了真實市場需求與商業可持續性。
OpenAI預計2025年經營收入約130億美元,但虧損約80億美元,估值卻高達3,000億;Anthropic年收入僅50億美元,虧損約30億美元,估值卻達1,830億。
《經濟學人》指出,全球AI相關投資已超3萬億美元,遠超2000年互聯網泡沫時期的規模。許多生成式AI公司營收不足1億美元,卻嚴重虧損,估值破百億美元,這種結構高度依賴投資者信心。
未來6到12個月內,若美國科技巨頭盈利不及預期或宏觀利率轉負,行業局部調整的概率較高。A股AI板塊的核心風險在於市場預期與企業盈利能力之間的斷層,技術落地速度和商業化回報率普遍不及預期。高研發投入與收入滯後,使許多企業依賴融資續命,一旦融資環境收緊,資金鏈斷裂風險將上升。
DeepSeek等企業的顛覆性創新突破了「規模=效率」的線性增長桎梏,為全球AI發展提供了新思路,但細分賽道同質化競爭加劇,價格戰頻發,缺乏護城河的企業將最先面臨挑戰。中長期看,AI作為底層算力與數據要素的地位依然穩固,具備商業化能力、現金流健康、場景深入且合規迅速的企業,有望穿越周期。
二、全球AI格局的三極分化
1. 美國:「精密儀器」模式
美國AI如同一台精密儀器,強調技術領先與平台控制。OpenAI、Google DeepMind、Anthropic等機構不斷推出GPT-4、Gemini、Claude等頂級模型,廣泛應用於藥物研發、金融建模、法律分析等高附加值領域。它們通過API向企業收費,形成「技術即服務」的商業模式。
矽谷的風險資本集中押注少數平台型企業,追求指數級增長。但這種模式高度依賴持續融資,一旦商業化進展緩慢,便可能陷入現金流危機。美國的優勢在於原始創新能力,但挑戰在於「技術落地難」。麻省理工與美國國家經濟研究局的研究顯示,95%的生成式AI企業集成項目投資回報率為零。許多AI產品仍停留在演示階段,難以規模化複制。
2. 中國:「水電煤」模式
中國AI的發展邏輯截然不同:追求實用優先,目標是將最可用AI打造成像水電一樣普及的基礎設施。百度Apollo的自動駕駛已在多個城市商業化營運;阿里雲的通義千問為中小企業提供低成本AI服務;DeepSeek通過模型蒸餾技術,將大模型壓縮至可在普通服務器運行,顯著降低使用門檻。中國積極發展開源生態,如通義千問、百川智能等模型開放源碼,吸引開發者共建應用生態,加速了AI在製造、零售、醫療等領域滲透。挑戰在於基礎創新能力不足,尤其在高端芯片、底層框架等領域仍受制於人。
這與1970年代錄像帶格式之爭形成歷史呼應:日本Sony的Betamax技術優於JVC的VHS,但VHS憑借更長播放時間、更低價格和開放授權策略贏得市場。這印證了「技術先進性不等於市場成功」的鐵律。
中國AI通過「低成本+開源生態」滿足社會和中小企業的需求,展現了類似VHS的戰略智慧。
3. 歐洲:「倫理平衡」模式
歐洲不追求技術領先,而是強調「可信AI」與社會價值。歐盟《人工智能法案》是全球首個全面AI監管框架,對高風險應用如人臉識別、招聘篩選實施嚴格審查。這種「先立規矩再發展」的模式雖可能延緩創新,但有助於建立公眾信任。
法國Mistral AI堅持開源路線,推出高性能且可審計的模型,吸引全球開發者參與。
德國則聚焦工業AI,強調系統的可靠性與可解釋性。歐洲模式在嚴格的監管下,可能導致其本土AI企業在全球競爭中處於劣勢,人才和資本可能流向監管更寬松的美國或中國。其「治理優勢」能否轉化為真正的「市場優勢」,仍存在很大不確定性。
此外,印度、東南亞等新興市場正成為AI應用創新的「試驗田」。印度企業利用低成本AI優化農業灌溉與遠程醫療,展現出「輕量化、高適配」的發展路徑。
三、分化背後的深層邏輯
1. 資本邏輯的差異
美國資本追求高風險高回報,偏好「贏家通吃」的平台型公司;中國資本更注重與實體經濟結合,支持「產業賦能」項目;歐洲資本偏向穩健投資,偏好社會影響力強的技術。
2. 市場環境的差異
美國鼓勵「從0到1」的原創突破,用戶願意為新技術支付溢價;中國市場規模龐大、場景多樣,更適合「從1到1000」的快速複制與優化。
3. 國家戰略的差異
美國將AI視為維持科技霸權的核心,通過出口管制限制中國獲取高端芯片;中國則將AI列為國家戰略,集中資源建設自主可控的技術生態,如華為昇騰、百度昆侖等國產AI芯片。
4. 人才與教育的結構性差異
AI競爭本質是人才競爭。美國憑借全球人才吸引力佔據優勢,但本土STEM (科學、技術、工程、數學)人才供給不足。中國每年培養的理工科畢業生數量是美國的數倍,為AI產業提供了堅實基礎。歐洲則通過倫理與治理優勢,培養具有社會責任感的AI人才。
這些差異決定了全球AI不可能走向單一模式,而是必然走向多元化、區域化發展。
四、商業路徑的重塑
1. 美國:從「精密儀器」到「實用工具」
美國需降低AI使用門檻,推動技術從「實驗室」走向「生產線」。優化推理引擎、推出彈性定價模式(如Google Cloud的按需計費)可讓更多中小企業用得起AI。在醫療、法律、製造等專業領域開發專用模型,如DeepMind的AlphaFold解決蛋白質折疊難題,加速新藥研發。開放工具包、開發者社區、數據集共享,吸引全球開發者共建應用生態。
2. 中國:從「水電煤」到「智能中樞」
中國需在普惠化基礎上,向「智能中樞」升級,成為產業智能化的核心引擎。突破高端AI芯片、基礎算法、操作系統等領域的對外依賴是當務之急,百度昆侖芯片的替代應用是重要進展。完善數據隱私保護、算法透明性與公平性治理,如騰訊在金融風控領域部署的AI治理框架,確保模型決策可解釋、可審計。探索訂閱制、效果付費等多元盈利模式,阿里雲AI解決方案的訂閱收入同比增長超50%,顯示出可持續潛力。但是國產芯片在性能、生態和量產規模上與英偉達的差距依然是根本性的、兩三年內難以逾越的障礙。這意味著中國的「水電煤」模式在底層算力上存在短期「卡脖子」風險,其穩定性和成本優勢可能隨時受到衝擊。
中國「從1到1000」的路徑本質應該是「系統創新」——通過制度設計、場景深度與生態開放,將「壟斷思維」轉化為規模化優勢,同時規避惡性競爭陷阱。
3. 全球融合:互補與割裂並存
未來最可能的格局是「美國創新 + 中國應用 + 歐洲治理 + 全球開源」。例如,一家印度初創企業可使用歐洲Mistral的開源模型,部署在中國雲服務商提供的低成本算力上,為本地農民開發病蟲害識別系統。這種「拼圖式創新」正成為新常態。但中美科技脫鉤正加速「雙軌制AI生態」的形成。
五、中美脫鉤與「雙軌制AI生態」的風險
1. 技術割裂:從芯片到生態的全面分化
美國對華半導體出口管制加碼,A100/H100等高端GPU禁售,先進制程設備封鎖,對中國AI算力發展構成實質限制。中國加速推進國產替代,中芯國際代工,華為昇騰、寒武紀、百度昆侖等芯片逐步投入使用。
2. 數據與生態的隔離
中國大模型多基於本土數據訓練,遵循本地合規要求;美國模型因數據跨境與出口管制,難以進入中國市場。這形成兩個相對獨立的AI體系:美國陣營以英偉達芯片、PyTorch框架、OpenAI模型為核心,強調開放、自由、高性能;中國陣營以昇騰/昆侖芯片、MindSpore/PaddlePaddle框架、通義千問/文心一言模型為核心,強調自主、安全、可控。
3. 雙軌制生態的形成與風險
在標準制定權上,中國提出《全球人工智能治理倡議》,推動「共商共建共享」;美國通過G7和北約試圖構建排華技術聯盟。這種競爭可能加劇全球AI生態的分化。歷史上的VHS與Betamax之爭導致錄像帶市場分裂,消費者被迫「選邊站隊」,造成行業長期僵局。
中美AI生態持續分化,全球數字經濟將面臨「數字割裂」——兩個互不兼容的技術標準、芯片架構、模型生態,企業將被迫「選邊站隊」。
這不僅增加開發成本,更將延緩全球AI的協同創新。中國「水電煤」模式若能持續降低門檻、擴大應用,或將在全球普惠AI時代佔據更大話語權。
六、對投資者的戰略建議
我們要謙遜,?認在快速發展和變化的A1科技領域作出預測是非常困難的。一方面投資者要留意AI技術帶來的社會結構性衝擊,如大規模失業、算法偏見、信息繭房等問題。另一方面,歐洲有ASML刻光機、台灣有代工的台積電、韓國有HBM高頻寬存儲器(High Bandwidth Memory)、日本有光刻膠——這些「第四極」玩家可以卡斷任何一極的脖子。
美科技脫鉤正加速「雙軌制AI生態」的形成,中美在算法開源、數據跨境流動等領域持續對立,可能導致全球AI研發效率大幅下降,增加了企業的開發成本和運營風險。
為彌補技術差距,中國企業不得不投入大量資源進行自主創新,這增加了研發成本和時間周期。這場「封殺與反制」的科技博弈,既撕開了全球產業鏈的脆弱性,也點燃了中國自主創新的星火。
1. 關注技術兼容性與跨平台能力
企業若僅依賴單一技術棧,風險極高。優先選擇具備「雙棧開發」能力的公司——既能運行在CUDA生態,也能適配國產芯片架構;既支持PyTorch,也兼容PaddlePaddle。部分AI軟件企業已提供「雙引擎」版本,確保客戶在不同環境下無縫切換。
2. 重視芯片與供應鏈安全
算力是AI的基石。投資者需評估企業的芯片供應穩定性:是否已與國產芯片廠商合作?是否優化模型以適應低精度、低算力環境?是否具備「去GPU化」的技術儲備?國產AI芯片在推理、邊緣計算等場景已具備替代能力。
3. 警惕數據與治理合規風險
美國主張「數據自由流動」,中國要求數據本地化、算法備案。企業若涉及跨境業務,可能面臨合規衝突。關注數據存儲是否符合屬地法規、是否建立算法審計與倫理審查機制、是否具備多區域合規能力。
4. 分散市場準入風險
美國可能進一步限制中國AI企業進入其雲服務、應用商店等市場;中國也可能出台反制措施。優先選擇在多個區域設有本地化團隊、產品具備模塊化可定制化特點、收入結構多元的企業。
5. 採取「雙軌布局」投資策略
AI產業存在估值與收入錯配、過度依賴融資等風險。建議構建「雙軌組合」:第一軌,配置受益於國產替代的本土龍頭,如AI芯片、操作系統、基礎模型企業;第二軌,關注具備全球化視野、能靈活切換技術生態的開發者工具、垂直應用層公司。警惕過度依賴美國技術體系的公司,避免「脫鉤」帶來的估值折價。
結語:AI的終極使命
AI不僅是技術競賽,更是制度、資本與產業體系的綜合博弈。它的使命應被重新定義為「解決實際問題」,而非「展示智能水平」——這是一次務實且必要的戰略轉向。AI的終極競爭力,不在於誰的模型更大,而在於誰的應用更廣、成本更低、體驗更好。不在於你能造出多聰明的模型,而在於你能讓多少人用得起、用得上、用得好。
當那一天到來,人們不會再驚嘆AI的魔力,只會說:「生意,本來就該這麼好做。」
作者簡介:資深金融人
現任全國資產管理標準化技術委員會顧問